(十九)
宋亚轩感觉自己像是沉入了深海,不停地向下坠落,直到看见光亮。那光源的另一端,是他小时候的记忆。他仿佛一个人孤独地走进了放映厅,看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回忆在眼前闪现。
那是一个夏天,老房子阳台外的绿意浓郁。刘耀文来找他玩,带来了路边捡的蜜罐花,教他怎样吸花蜜。起初,宋亚轩很抗拒,但刘耀文信誓旦旦地说“很甜的,你相信我!”于是他学着刘耀文的样子,把花冠揪下来,花柄放在嘴里,用力吸了一口。味道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两人对视一笑,那一刻甜蜜无比。
宋亚轩因为弹了一上午的琴,姑姑奖励他午饭前可以玩平板。他和刘耀文把花放在鱼缸里,让它们漂浮着,然后靠在一起看《小猪佩奇》,就像在参加什么考试一样认真。
他们总是把动画片当作智力测试和默契考验,宋亚轩甚至记得每个角色说的每句话,只为了下次不被刘耀文难住。
“你们靠那么近也不嫌热。”姑姑从厨房端出凉菜,路过他们身边忍不住调侃。
两个人便稍微拉开一点距离,但没一会儿又黏在一起,仿佛身上有吸铁石一般。
动画片结束,下一集开始前有几十秒广告,里面播放的是旅拍的视频,镜头掠过广袤的冰川。
“好想去挪威和瑞士啊。”刘耀文说道。
“去干什么啊?”
“就是去玩啊,那里有很绿很绿的森林,还有冰山,还能看到熊!不知道那些熊会不会像维尼一样吃蜂蜜,如果它们吃的话,我要给它们带蜂蜜。而且还能看到北极光,宋亚轩儿你可以许愿,许我们每天都可以一起玩好不好。”
“熊会吃人的,你给它们蜂蜜,它们会吃掉你。”
“不会的!我们和动物是好朋友。”刘耀文激动地反驳。
“会的会的,你太小了,它一口就把你吞了。”
“你和我一样高。”
“那它两口就把我们吃没了。我看还是去南极,南极有企鹅,也有冰山,而且很少人。”
“很少人不好玩啊,会觉得孤独,你想去人少的地方吗?”
“对啊,人多很讨厌。”
“那我们可以去了挪威再飞到南极,我们岂不是跨过半个地球。”
“南极没有飞机场吧,我们可以坐游轮去。”
......
他们那时最爱编织这种天马行空的幻想,对未来充满了期待,每一天都像被彩色泡泡包围,只需要一起头抵着头做梦。
门铃响了,他们一起回过头,是耀文的妈妈抱着弟弟,手上还提着保温桶,说“不好空手来,做了冰汤圆。”
姑姑连忙说“客气什么啊。”
那时她们都很年轻,穿着时兴的背心裙,在家懒得化妆,但笑起来露出牙齿,有种带有生命力的自然美。
家长们招呼他们别玩了,快来吃饭。宋亚轩和刘耀文从沙发上弹跳起来,像火箭发射一样奔向餐桌。
耀文妈妈对姑姑说“要不是觉得你是山东人,怕你吃不了辣,我得爆炒几个菜呢。”
姑姑笑着回她“我能吃辣的,就是轩轩吃不惯。真的别专门再带菜了,太麻烦你啦。我这好几个也是买的饭店的,换个盘子而已。”
“我们谁跟谁呢,远亲不如近邻。”耀文妈妈笑着把米饭递给孩子们。
“那下次给宋亚轩儿带炖排骨吃,我妈做的排骨可好了。”刘耀文自豪地说。
“就知道指挥我,你怎么不自己给亚轩做呀。”耀文妈妈学着刘耀文生气撅嘴的样子。
“那你教我,我自己做。”
“怎么那么喜欢的,也没见你提出来给妈妈做。”耀文妈妈故意逗他。
“哥哥要跟亚轩哥哥结婚!”耀文弟弟也来帮腔,完全是小孩子乱讲。却被刘耀文瞪了一眼,吓得哭了起来。
“哎呦,你弟跟你开玩笑,看你把他吓得。好可怜呦宝宝。”耀文妈妈抱起弟弟哄着。
“他是想做神厨小福贵。”宋亚轩也出来解围。
刘耀文有点不开心,埋头吃饭,不理大家。
吃饱后,宋亚轩拉他到厨房,刘耀文问“干什么啊?”宋亚轩做了一个嘘的动作。
他们关上门,宋亚轩突然拧开煤气灶,吓得刘耀文赶紧把他拉到身后,自己反向关掉。急脾气上来,厉声说“你干什么啊!”
“给你妈妈做小面……”宋亚轩被他吓到,回答得可怜巴巴。
“我妈开玩笑的啊,她说小孩子不能乱动火。”刘耀文无奈地说。
“那你弟也是开玩笑的,你干嘛瞪他啊。”
“他才不是开玩笑呢,他就是啥都不懂就爱接话,脑子瓜兮兮的。”刘耀文回答得像个小大人。
“那你们来我家都没有不开心吧?”
“当然没有啦!明天周日我还来找你玩。别管他们了,我们去看动画片!”
两个小豆丁相视一笑,所有的不开心都被抛诸脑后,动画片才是无敌的!
那时的日子那么简单,日子明亮,所有人的心都澄澈透明。
夏天是好的,在空调房里吃冰汤圆的夏天是更好的,和刘耀文一起边看动画片边在空调房里吃冰汤圆是最好的。
下午,刘耀文要去上篮球班。耀文妈妈在门口摸着他的圆脑袋说“跟亚轩还有阿姨说再见。”
“我下课了还来找你。”
“你住他家算了。我跟你说不准啊,今天玩多久了,你就是想看动画片,眼睛都要看坏了。上次到亚轩家看到他在弹钢琴,你还在旁边拍球捣乱。”
“我没有,我是用球给他打拍子呢。”刘耀文不服气地指正。
“嗯嗯嗯,错怪你了,不过要来也明天来。一会下了篮球课,把你的作业写一写,别拖拖沓沓的。”耀文妈妈拍拍他的肩,“快说再见啦。”
刘耀文乖乖挥手说“再见。”
宋亚轩也笑着说“再见。”
他一直觉得,再见是个很好的词,让离别不那么恐怖,再见意味着再相见,是一种承诺。而真正的离别,往往来不及说再见。
“轩轩?”宋亚轩听到熟悉的声音,意识渐渐清晰。
“你醒了轩轩。”
“阿姨,刘耀文下课了吗?”宋亚轩思绪还在梦里,以为自己是那个12岁的小朋友,午睡睡了太久,刘耀文不听妈妈的话,要来找他玩。
“啊?你睡懵了孩子。”耀文妈妈温和地笑着。
“欸……”宋亚轩扬起手,感觉脸上湿湿的,想去擦。一下被阿姨按住手,才发现手上有输液的针管。
“做什么噩梦了,一直哭。”耀文妈妈用抽纸轻轻擦去宋亚轩脸颊的眼泪。那团纸早就湿透了,显然他已经哭了很久。
“不是噩梦,觉得很幸福才哭的。”
“梦到小时候了吧,你刚才问刘耀文下课没。”
宋亚轩渐渐清醒,惊讶地发现是耀文妈妈。她看起来很不一样了,肤色被晒黑了很多,透着健康的光泽,脸上细纹更深了,但精神状态很好,甚至比以前更明朗了。可是,刘耀文呢?姑姑呢?
似乎看出他的疑惑,耀文妈妈说:“耀文没事的,他早就醒了,你把他护在下面,他伤得比较轻,就是脚腕又压到,需要换药。你姑姑在那边陪着呢。我刚下飞机来看耀文,发现没什么大事,就过来看看你,正好你醒了。”
宋亚轩的心终于放松下来,尴尬感涌上心头,耀文妈妈晕倒的画面还历历在目,让他一时找不到话题,眼睛也不敢直视她,睫毛垂得低低的。心想,还不如晚点醒呢,谁来救救我。
倒是耀文妈妈笑了,说:“别害怕啊,亚轩。你们都敢当着我的面做那事。”她似乎觉得自己很幽默,直接笑出声来。
宋亚轩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,小声说:“对不起,阿姨。”
耀文妈妈摸摸宋亚轩的发顶,说:“没关系,孩子。那么多年,我也终于能说出来这句话了。其实当年都是大人的事,把你们卷进来,应该是我们道歉。而且我那时像是得了什么病,非跟刘先云纠缠。离婚去了美国,离远了回头看,才算想清了。”
宋亚轩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,懵懵地看着她,像个故障卡顿的机器人。
“我真的放下了,原来总觉得自己要围着家庭转。要做好妻子、好妈妈。后来到了美国,原来的高中同学喊我莫莉,我都觉得恍惚,我是有名字的啊。而且我也不只是陪耀文他弟读书,我有我的生活。我跟同学合伙开中式甜品店,现在还会徒步和瑜伽,我发现,原来自己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能活。我活得好着呢。”耀文妈妈说得神采飞扬,宋亚轩能看出来她的话语绝不仅仅是出于安慰,她是真心的。人像是枯木逢春,又活了一遍。
“是啊,记得阿姨做的冰汤圆很好吃。”
“明天给你带。而且我现在还在学烘焙,做的可露丽可好吃了,你也尝尝。”莫莉笑得温柔又明朗。
“谢谢阿姨。”宋亚轩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善意,明明自己从小到大做错那么多事。
“亚轩,你也是,放下吧。真没什么,人生一辈子,很快的,要多做开心事。说实话,我原来肯定是很介意你和耀文的关系的,我觉得不应该啊。这确实不好接受。后来在欧洲旅游,遇上彩虹游行,我看他们有人站在花车上,画着很浓的妆容,穿得跟妖魔鬼怪似的,我都害怕。但是我旁边一个台湾妈妈以为我儿子也在里面,说她儿子是后面那个染金色头发的,我看过去,那孩子穿蓝色卫衣,看起来像是学生,跟你和耀文差不多大。她很骄傲的样子,还拉我给她们拍照。我看他们像是朋友一样,笑得特别开心,还一起比心,我都被感染到,我再也不想问‘你就不觉得这不对吗?’。拍完照,她问我你孩子也在吗,要给我们也拍照。我那时候突然觉得很伤心。我就是觉得很久没看耀文像孩子那样笑了。我们也不可能拍出这样的照片。”宋亚轩看耀文妈妈眼眶都含了泪,很快她抽出一张纸,自己擦了下“年纪大了,眼窝子浅。反正阿姨就是希望你们都好好的。哪个当妈的,最开始的想法,不是希望孩子幸福呢。”
“阿姨,也希望你幸福啊。我今天看到你,真的觉得你很不一样了。你做自己就特别特别好。那你英文名叫Molly吗?”宋亚轩听了也觉得很感动,释怀地笑着问。
“是的,我叫Molly。真的巧了,我爸那个年代的人也不懂英文,我上高中就觉得自己这名特洋气。”
宋亚轩和她相视一笑。这时姑姑进来了,惊讶地说“哎呀,轩轩醒了。”
“刚醒。”宋亚轩回答,想起身打招呼,却发现根本起不来。
“刚才耀文还说想来看你呢,我说等你醒了再看,他现在下床也不方便。还得找拐杖。”
“醒了应该可以换病房了吧,都是伤到骨头,一个医生,应该可以申请换一起,我们也好照顾。”耀文妈妈提议。
于是,宋亚轩和刘耀文再次见面是在病房里,穿着竖纹病号服的样子。
宋亚轩背部骨折,起不了身,只能歪头去看刘耀文,感觉自己又要落枕。
刘耀文不爱躺着,每天买这买那,点一堆外卖,拄着拐杖拿外卖,还在那里玩Switch,简直像来度假。到了晚上才老老实实,又侧过身一直盯着宋亚轩,不肯睡觉。
“你要不要偷看得再明显一点?”
“我哪里偷看了,我明着看呢。”刘耀文说得理直气壮。
“都熄灯了,你能看见什么?”宋亚轩有点无语,被人盯着睡觉,根本睡不着。
“看新生代顶流宋亚轩,人鱼歌手美神降临。”刘耀文背起粉丝的控评词,听得宋亚轩发出“啊—”的怒音。
“好想把你嘴撕烂。”宋亚轩下不了床,打不到他,只能捂住耳朵。
“撕烂了怎么亲嘴。”刘耀文逗他。
“超绝性骚扰。”宋亚轩也背起自己粉丝黑刘耀文的词条。
“啊啊啊哈哈哈哈。”刘耀文笑得要把楼道上的声控灯震亮。
“你敢说你不喜欢?”刘耀文不依不饶。
宋亚轩不接话,闭上眼睛装睡。
刘耀文看他要睡觉,也不再贫嘴乱闹,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。过了一会儿,自己也闭上眼睛。屋里并不漆黑,窗外的月色洒下柔和的光,把人脸都映得圣洁无暇。
宋亚轩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,努力转动脖子,去看刘耀文。他闭着眼睛睡觉的样子很乖,像是白天活蹦乱跳的小狗终于疲惫了。
谁知刘耀文突然睁开眼,笑道“偷看我被我发现了。”
宋亚轩也不躲,说“我看回来而已。”
“那么喜欢我啊?睡觉也要梦到我。”刘耀文简直像个小学男生,一定要逞口舌之快。
“嗯,就是喜欢你啊。”宋亚轩接得稀疏平常,像是在说晚上天上会有月亮那样自然。
刘耀文一下子不说话了。他觉得世界急速收缩,周围的楼都塌了,只剩这一间小小的病房,宋亚轩的脸和他靠得无限近。
“你第一次说喜欢我……”刘耀文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,语气变得正经起来,还有点委屈。
“不会吧,小时候肯定说过。”
“没有哇。虽然做过爱,但是都没有表白过啊,我们。”刘耀文语序颠倒,感觉自己晕乎乎的。
“真的吗?我们居然没说过。可能小时候觉得没必要说吧,天天在一起……”宋亚轩也觉得不可思议,陷入回忆,想要查证这是真的还是假的,这太惊人了。
“你怎么那么突然?”刘耀文忍不住问。
“我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你嘛?”
“那你之前还……”
“虽然很喜欢你,但也很害怕。”宋亚轩轻柔地说道,这样剖心的话,总是无法慷慨激昂的。
“现在不害怕了吗?”
“没有,只是灯架砸下来时,突然发现了更害怕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?”刘耀文心跳随着问题的深入越来越快,像是接近地心的地质勘探者。
“害怕抱不到你。”
宋亚轩这一生,失去总是比得到容易,不管是亲情还是事业,因此习得了一种强迫式的奉献,一种良好的服务精神。唯独面对刘耀文时,他可以打破这个诅咒。他可以像孩子一样任性,无理取闹,放弃思考。因为刘耀文从来没有让他输过。道理如此简单,只要爱一个同样爱自己的人,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。
甚至在经历了那么多,分开了那么久,宋亚轩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笃定。他们是彼此相爱的。不管是时间还是离别,或是他那些世俗压力下的害怕都不足以撼动这个事实。
但是他突然发现,原来他真的可能失去刘耀文。这比任何失败都更恐怖,更让他无法接受。在这种断崖式的重要程度排序中,他必须臣服于命运。即使日后真有他所预想的那些不堪和磨难,他都愿意主动迎上。
“但是为什么在病房里告白啊。为什么你抢先了。我想的明明是在海边,我们看夕阳,然后在沙滩上摆心形玫瑰,最后表白这样。”刘耀文说出有些孩子气的耿耿于怀。
“很土欸。”宋亚轩忍不住打击他。
“那你说怎么算浪漫啊?”
“现在不就很浪漫。穿着病号服,死了都要爱。rock'n'roll 。”
刘耀文完全没有被他逗笑的样子,看起来心事重重,大概真的幻想了很美的场景,但是落差极大。
“那你来表白嘛,刚才就当没有。”宋亚轩安慰他。
“那不行,你说喜欢我了。怎么能不算呢?”刘耀文有点着急。
“好嘛。那我等你摆玫瑰爱心再在海边表白一次。但是你不是送过玫瑰了吗。”
“哪有啊?”刘耀文疑惑。
“我18岁生日那天啊。”宋亚轩笑得甜美。
刘耀文一下愣住,原来他都知道。
“我觉得那是最浪漫的表白了。”宋亚轩很想伸手去摸刘耀文的脸颊,但是床的间距有些大,他够不到。
刘耀文也把手伸出来,去触碰宋亚轩的指间,两个人在黑夜里把手牢牢牵着,没有说话,像是筑起一个堡垒。
夜色温柔,好像所有的月光都落在了爱人身上,所有的小鸟都找到了家。一切都尽可以被原谅,困顿的人终于愿意熄灯,寻回昨日美梦。